丙字旗书院的匾额挂上那天,柳河飘着毛毛细雨。陈九河踩着青石板路往学堂走,听见雨打在新盖的琉璃瓦上,沙沙声混着孩子们的读书声,像春蚕在啃食桑叶。老秀才穿着件浆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,正踮脚往门楣上钉楹联,上联是"忠魂护土桃千树",下联是"文脉传薪书百章",墨汁被雨水洇得发蓝。
"先生快来!"阿苗举着支刚抽条的桃枝从院里跑出来,辫子上系着的红绳沾了雨珠,亮得像根细铁丝,"盐场来的学生带了罗布麻籽,说要种在书院墙角,等长高了能编书箱呢!"
陈九河往院里看,十几个穿粗布衣裳的孩子正蹲在墙根刨土,小手沾满了泥,却把罗布麻籽捧得像宝贝。最边上那个瘸腿的少年是王二柱的孙子,手里攥着半块"丙"字木牌,埋种子时特意把木牌插在旁边,说要让老祖宗看着它发芽。
玉罗刹从厨房端来姜汤,粗瓷碗在雨里冒着热气。她指着西厢房的方向笑:"李御史派来的先生正在收拾行李,说要在柳河住到八十岁,把京城的学问都教给孩子们。"
正说着,厢房里传来争执声。是京城来的周先生在跟老秀才争《论语》的注解,周先生说该按朱熹的批注讲,老秀才却拍着桌子说:"丙字旗的孩子学论语,得先懂'见义不为,无勇也'!当年赵护卫为了护粮草队,带着三个弟兄挡住百十个乱兵,这才是真学问!"
陈九河推门进去时,见周先生正捧着本丙字旗的旧军册看得入神,册子里夹着片干枯的桃花瓣,是当年阿苗夹进去的。"这些故事比朱夫子的注解鲜活。"周先生摘下眼镜擦着水雾,"我在京城的书斋里读十年书,不如来柳河听一日故事。"
雨停时,日头从云缝里钻出来,把书院的青瓦照得发亮。孩子们在院里排着队领新书,封面上印着烫金的"丙字旗书院",底下画着株桃树,枝桠上挂着铜铃。盼儿拿到书时突然指着封底笑:"这不是盐场的罗布麻吗?"果然,画工在桃树根下添了丛淡紫色的小花,像偷偷藏着的星星。
王大海从扬州赶来时,正撞见孩子们在学算术。他背着个鼓鼓的布包站在窗户外,看周先生教孩子们数盐粒,把白花花的盐分成小堆,说这是"天下最实在的算数"。"俺们盐场也办了学堂。"他往陈九河手里塞了本盐场课本,封面上是个扛盐耙的孩子,头顶飘着朵桃花,"先生说,要让盐场的孩子知道,柳河有群人,为他们种了满院的花。"
傍晚的柳河被晚霞染成了橘红色。陈九河站在书院门口,看孩子们举着新书往家跑,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,像群展翅的鸟。老秀才和周先生并肩坐在桃树下,正用罗布麻杆编书箱,竹条碰撞的脆响里,混着他们讨论"忠"字写法的声音。
玉罗刹端来刚蒸好的桃花糕,粉白的糕点上印着"丙"字纹,是用王大海带来的盐场细盐做的。"老胡说明年要在书院旁盖个戏台。"她把糕点分给路过的孩子,指尖沾着的糖霜被风一吹,像落了层细雪,"说要请戏班来演丙字旗的故事,让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,这里的桃树为啥开得这么艳。"
陈九河咬了口桃花糕,清甜里带着点咸,像柳河的日子,有桃花的香,也有盐粒的实。远处的忠魂碑在暮色里若隐若现,三百株桃树连成片粉白的雾,铜铃在风里叮当作响,像在跟着孩子们的读书声唱和。
他突然明白,所谓传承,从来不是把名字刻在石碑上,而是让那些名字里的精神,顺着书声、跟着花香、伴着盐粒,钻进孩子们的骨血里,长成新的枝桠。